我生长于农村,为讨生活,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都市。一晃十几年过去,仍然不能适应都市。每当从窗口望去,几何形天空下密麻麻的楼厦,喧阗不息的车流,我便觉得与它的隔膜。虽在这里谋生,教书著书,生儿育女,可总象是人在旅次。我真的仍是一个乡下汉,这里不是我的家园!
我对物质文明的最高礼赞,便是明月垂柳的小镇的宁静;我对美怀抱的最高情操,便是温和友善地生活,少破坏自然,多多植树养草坪;我萦然于怀,为之涕泪长流的善,便是对万物怀有悲悯的同情;我对精神的最大神往,便是渴望能时时陷入天启的沉思,倘有一天能在沉思中永诀,怡然熟睡般复归于沉思,便是生活对我这生命的最大宽容。
可我不能。血热热的流,总躁动;心也脆弱,常叹息;理智尚不理智,时时恨不得把栏杆拍烂;世俗的功名引诱我,叫我仍滞留在这闹哄哄的都市,受不平的感觉袭扰。深夜扪心:这一切莫非就是佛禅所说的无明,而无明源于“摩耶”,从而形成了我们这般造物的尘狱与心狱!
《奥义书》上说,万物真正产生于永恒之喜,万物从喜生,依喜而养育,向喜而前进,最终归入喜;喜是欢乐,依泰戈尔,他的别名便是爱。“如果天空不是充满了欢乐,充满了爱,谁能呼吸或运动呢?”爱使人在每一分钟都与永恒相汇,使人达致真正的菩提。可正象善的不当施予反会导致恶或助长恶,“自由的物事常为爱所囚系”(田仲济先生语)。盲目自大的人类无止境的贪欲导致了人对人的奴役,恰恰不就是人类太过自爱了吗?在宇宙这个息息相关的无限中,不正是人类的贪婪自爱造化了人类的堕落,孕就了实现人对人的奴役的残酷的刑制与狱制吗?因为将严重违犯共同体生活准则者打入囚牢,表明了人类的负罪感及摆脱负罪感的努力,其在排泄共同体对这类成员恨的同时,透出的却是人类极度的自爱,而自爱源于人类因面临生存竞争严酷事实所逐步修养习得的保护种系生存的自觉与盲目,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与抗争。在这里,恨爱交织,恰恰是人类摆不脱绕不过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灵怪圈。也因此说,一切狱最终都是心狱。
泰戈尔说得明白:“永恒地狱的概念,对于任何无论多么凶残的罪恶来说,都是人类残暴性的最有力的虚拟。”(《人生的亲证》)因此,尘世的监狱和刑制,在集体无意识中不啻地狱的现世化。事实上,地狱原不过尘狱的宗教摹本,尘狱使人类的残暴力由“最有力的虚拟”,一跃而为“最真实的具象”。宗教以来世的地狱恐惧维系人心,从而维系现世。世俗的权力则以尘狱的恐怖昭示现世的现报,从而维系现世。尘狱与地狱,在撰著解释人的被奴役状态合理性的辩护词的共同努力中,实为遥相呼应狼狈为奸的盟邦。只不过,前者更惨烈,后者更恐怖;前者以强权整顿人身,后者以幻象收拾人心;前者大打出手,后者连哄带骗既吓又劝。结果是,它们合力营造了现世的残暴刑制与狱制,筑起了人类的心狱。
夏雷冬雪,平屋常为雪雨风寒所袭,尤当数九寒冬,尽着妻用身体搂抱女儿而卧,三岁的她仍常于夜半寒啼。此时屋中几近零度,我这做教授的父亲竟不能为妻女提供这一丝丝人世的暖,怀里的那一份负疚与负罪,断不是悲愤二字所能伸说尽的。午夜梦回,幼时故乡南国的山川草木犹若眼前;挑灯夜读,眼前的一缕灯光便常化作仲春的煦阳,一卷既毕,才觉手脚已然若冰,幼弱的女儿寒啼出声,实只是无力的呼救啊!我常想,人世乃神世的殖民地,神世是人世的艺术品。前者代表苦难,后者反映了对于苦难的无力的解脱;前者决定了人类的世俗性与实用理性,产生政治。后者寄托了人类的理想主义与浪漫情操,孕育爱情;前者凭籍理性,罪恶丛生。后者诉诸美感,诗歌绚烂。人,神性与罪性的复合体,在这尘狱地狱心狱和神世人世重重包抄的大千世界中,你所凭托的伸说的谕示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他人都是同胞,他人就是地狱,这个两难的悖论使人类是多么尴尬,一切苦难均缘此而来;当人类懂得了犯罪并发明了狱这种组织化的罪己性排泄物具时,每个人都被自爱所重重囚系却不自知,同胞能不成为地狱吗?地狱源于尘狱,尘狱源于我们的心狱,可我们却无力剪断它们的缠结,一切罪孽便缘此而来!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回想二十出头时,期许要做一个打通今古、媒介东西、究天人之际的冰人。如今而立已过,明白什么叫少年轻狂。醒后陡的感觉着的是袭心的失落与惶惑,那份给我生活以生命的万丈光焰的清狂,再也捡不回来了。苍茫寥阔时空中,人类本无足轻重。事实上,人类也早就参破了这一点,可为着恐惧的缘故,才起劲装糊涂,自欺原是自慰而自卫,“万物之灵”的高帽子遂成为疗治恐怖、应对死亡这一人人不可免的永恒终局的万灵丹,用作人类奴役、杀戳包括动物在内的同胞手足的万能辩护词。营造美好生活的生命的冲天努力,能不变成悲从中来的死水源头吗?!因此,一己的那份清狂要得也要不得,人类的这份轻狂更是要得也要不得,而当狂妄得竟动用刑制与狱制来奴役同类时,这份轻狂便应被毫不留情地唾弃。须知,难道不正是人类的超越活动本身造成了人类的罪恶与堕落吗?明乎此,人或许能收敛一点生活的热情,而多一份生命的庄严!
收在集子里的文章,系为学生开课的讲义。八年来,为给学生讲授“比较狱制”课程,我不得不在对由我们自己营造的尘狱与心狱的检讨中,和着“为爱所囚系”的世态人心叹息,看清了人类史确是一部奴役史的惨酷事实。人过而立,望求从世故中突围而出重获真纯,细一揣度,原是一份念念逃出狱挣脱奴役而未遂的凄惶。人每获一份新知,都意味着朝解放又迈出一步的同时在囚系自己的绳网上结了一个新扣。我写完这些忏悔性的检讨文字,收获了一份椎心泣血吐而后快的酣畅,留下的当然只能是凄凄惶惶!
“黄叶作金钱,权止小儿啼”,这是多么单纯美丽的真理呀!
(本文为作者未刊《比较狱制论稿》的后记,曾发表于1994年3月10日《中国政法大学校刊》,并收录于拙集《说法活法立法》)